初冬,地处秦巴山脉南麓的苍溪县群山苍翠,远山果林层层叠叠不减绿意,近山农业园区热火朝天,山脚下青瓦白墙庭院错落,描绘出一幅天人合一的田园美景。
时间的指针拨回40多年前,这里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土坯房配烂泥路,房子四周是杂草,农民“缺钱”矛盾突出,超过一半人口处于绝对贫困状态。
为破解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的难题,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苍溪县以庭园为依托谋乡村发展,几十年如一日,一张蓝图绘到底、一届一届接力干,经过开发小庭院、庭院到庭园、产村一体、“大园区+小庭园”、“三园联动、融合发展”、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等螺旋式发展阶段,实现了吃饱肚子、摘掉穷帽子、迈步共同富裕目标的三次跃升,最终与现代化图景相约。
一片庭园的产值空间有多大?为什么能够实现三次跃升?11月中旬,记者来到苍溪县,近距离观察该县用40多年改革实践给出的答案。
苍溪县环嘉陵江经济带一角。 刘徽 摄
非耕地上开发小庭院 让农民“既吃饱肚子,又怀揣票子”
“靠边角地种点梨,就能当饭吃?”运山镇双牌村村民文笃理至今还记得43年前同村人问他的话。
彼时,农村改革的一股清泉正在苍溪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涌动。文笃理准备响应党委政府号召,把老屋背后的荒地翻整一下种上雪梨,没想到却遭到同村村民“泼冷水”。
1981年,苍溪县农村已渐渐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吃饭问题虽已基本解决,但“养鸡换油盐,养猪为过年,省粮卖点零花钱”的困境依然没走出来。对于一个山多、平地少、优质耕地更少的农业县而言,要让占全县总人数90%以上的农村人口过上“既吃饱肚子,又怀揣票子”的日子,应该怎么走?
“用好房前屋后的非耕地!”县委县政府决定问“边角地”要产值,在全县农村大力推行整理农房四周的荒地、坡地、沙地,用来发展小果园、小桑园、小茶园、小渔塘、小药园等。种植雪梨,是当时着力推广的项目。
然而,对于大多数习惯了种植水稻、玉米等农作物的农民来说,要花钱去种不能“当饭吃”的果树,他们不愿折腾。
文笃理和另外三名村民在大家的质疑声中,当上了村里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四人分别买回100株梨树苗,绕着房屋四周的边角地种上。“即使种出来换不到钱,最多就是浪费几年精力。承包地的粮食还种着,饿不着。”文笃理说,当年他一边担惊受怕,一边怀揣着希望,“总要试一试,才知道会不会成功。”
改土、栽种、施肥、管护……一番努力没有白费,3年后,文笃理家的雪梨树开始大规模挂果,个头喜人,甘甜可口。文笃理把梨子背到县城,以每斤1.5元左右的价格出售,供不应求。这一刻雪梨“甜”进了他心里:“这比种庄稼收入高啊!回去后,我还要再买些苗,多种点果子。”
看到了收益,村民们纷纷加入开垦房前屋后非耕地的行列。到80年代末,双牌村全村每户都利用边角地种上了果树,人均年收入从80年代初期的300元增加到了1500元。
此时,与双牌村一样,苍溪县其它村庄也靠发展以家庭为单位的小果园、小药园等,让农民实现了“腰缠钱袋子”,而县上也给这种发展模式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庭院经济。
“庭院”变“庭园” 在新利好中“一举摘掉穷帽子”
在改革路上尝到甜头的乡亲们,脚步已停不下来。
80年代中期,陵江镇康乐村的吴永均在用边角地发展庭院经济4年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家里的2亩多承包地全部种上热度正高的雪梨。
“好点的梨,可以卖到3元多一斤,我们为啥不把地拿出来种?”1991年,吴永均家承包地上的梨树迎来全面挂果,他和爱人在中秋节当天,以每斤5元的价格卖出了100斤雪梨。当晚数着钱,两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过了没几年,像吴永均这样拿着承包地拓展小庭院的农户越来越多,苍溪县便因势利导,将“庭院经济”提升为“庭园经济”。
跳出庭院看庭园,农村经济发展最大的动力来自改革。
刚进入二十一世纪,雪梨市场行情不佳,每斤价格跌至几毛钱。没有更好的收益,村里的壮劳动力大多数都选择了外出务工,吴永均也在其中。背井离乡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上不能养、下不能教。直到几年后的一次超市购物,让这个异乡打工人坚定了回乡的决心。
当时超市货架上摆着一种叫“奇异果”的水果,10多元一个,不少人在抢购。走进仔细一瞧,这个苍溪汉子乐了:“这不就是猕猴桃吗?我们苍溪可是全国首批猕猴桃驯化栽培试点县呢!”
回乡后,吴永均准备甩开膀子发展猕猴桃产业,这就意味着先要把那些“正值壮年”的梨树砍掉,为猕猴桃腾地。调整种植结构谈何容易!家人首先站出来反对:“要是过几年梨子价格又涨上去了咋办?种猕猴桃的钱和技术在哪里?”吴永钧想了一会,还是回道:“先种了再说。”
吴永均这次可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当时苍溪县正在实施生态家园富民计划,沼气池、卫生井、微水池、进出硬化路等是每个小庭园的“标配”,发展的设施“底气”有了;再加上部分乡镇已成功推广种植猕猴桃,发展的技术“软件”也有了。
边学边干中,吴永均成为了当地猕猴桃“土专家”,特别是2016年精心栽植的红心猕猴桃迎来初挂果时,他想扩大种植面积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新感觉来自新利好。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赋予农民对承包地占有、使用、收益、流转及承包经营权抵押、担保权能,允许农民以承包经营权入股发展农业产业化经营。
此外,在各种精准扶贫优惠政策源源不断到达乡村的同时,苍溪县又确立了以红心猕猴桃为主导的“1+4”特色产业发展体系。吴永均再也按捺不住,毫不犹豫地流转了10余亩地种植猕猴桃。
随着产业结构不断调整优化,苍溪县千千万万个小庭园的内容更丰富了,景色更美了。到2020年底,更是“一举摘掉穷帽子”,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过14000元,实现整县脱贫摘帽,日子越过越红火。
小庭园融入大市场 从“各炒一盘菜”到“共办一桌席”
随着改革的程度越来越深,发展的速度越来越快,苍溪县敏锐地发现传统模式下的一家一户庭园经济难以融为大产业,要让农村不“掉队”,生态庭园经济必须进行产业升级。
一辈子都在与土地打交道的徐泽平,在全县庭园发展“单打独斗”阶段时,也是将自家庭园打理得不错,每年收入超过1000元。但他总感觉不够,一直在找一个契机,想把庭园产值再往上拉一拉。
2008年,徐泽平终于等来了这个契机!那一年,因修建亭子口水利枢纽,徐泽平所在的村集体搬迁到了浙水乡坪江社区。望着依山傍水的新家,他跟村民们都想一起在土地上干出点名堂。
“只有实现规模化,产业发展才有优势。”徐泽平和同村村民聚在一起,讨论坪江的发展。
如何用好土地致富?观全县农业发展大势,大家还是一致将目光瞄准发展庭园经济。对于起步晚的坪江社区,要想实现“弯道超车”,必须在其它乡镇发展经验的基础上,走得更深一步。
在对种什么、怎么种、怎么销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激烈探讨后,社区最终决定成立兴坪黄金梨种植合作社,对村民的土地进行合理流转,连块成片,从“各炒一盘菜”变成“共办一桌席”。
以前,如果你问徐泽平当初庭园有多大,他会忽然愣住,因为那时土地不是按块状划分的,房屋周边哪里有地、哪里能种植,哪里就是庭园范围。但现在,他能明确告诉你:“我们合作社种植梨的面积有200余亩。”
徐泽平此刻也完成了一次身份的转变,从“农民”变为“老板”和“工人”。他带着自家3亩地入股合作社,以每年每亩300元的价格收取“租金”,平时在园区里参与管护,待到梨子成熟后,经合作社统一销售,他就坐等分红拿钱。“现在一年在园区的收入就超过12000元,比自己单干强多了。”
坪江社区的梨种植基地现在已发展成苍溪县环嘉陵江特色农业产业融合示范带的重要组成部分。春来时,这里满山遍野的梨花,成为了嘉陵江边一道靓丽风景,不少游客专程来此赏花打卡。村民们因此有了新想法:“我们这里交通便利、风景优美,可以组团搞乡村旅游了!”
在苍溪县,像兴坪黄金梨种植合作社这样的农民专业合作社已有42家,年总产值1470万元。他们在改革的浪潮中以庭园为依托,对联农带农机制进行不断探索,让农民尽享产业发展带来的收益。2022年8月苍溪县入选全国农业现代化示范区创建县。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完善农业经营体系,完善承包地经营权流转价格形成机制,促进农民合作经营,推动新型农业经营主体扶持政策同带动农户增收挂钩。
“这意味着以后在制定发展规划、出台扶持政策时,要把‘带动农户增收’作为重要条件。”苍溪县农业农村局党组书记、局长温仕雄认为,这一制度安排,有利于推动小庭园融入大市场,进一步促进城乡融合发展,迈步共同富裕目标。
四十余年,奋力发展庭园,苍溪县农村已别开生面!未来之路,庭园经济,还将是一篇写满希望的发展大文章!
老余家的三代“梨树经”
余义江修剪梨树。 广元市融媒体中心记者 周小丁 摄
“2000就2000吧,我要大一点的苗。”犹豫再三,老余还是咬牙买下了60株、直径约5厘米的翠冠梨树苗。
今年58岁的老余,本名余义江,是苍溪县运山镇龙井村三组的村民。10月底,听闻同村有人准备卖掉梨树苗,他便急匆匆地来到对方家里看苗、选苗、买苗。
旁边有人提醒他:“你家现有的梨树已经全部盛产了,这次可以买小苗,节约1000多块钱呢!”然而,老余有自己的想法:“买大点的苗,最迟后年就能投产,小苗要等4年。中间两年,我卖梨子的钱可不止这1000多块。”
将购买的树苗全部拉回家后,老余立即约了几个邻村里的种苗“老把式”,用两天时间就将树苗全部栽好,“这下家里的地全种上了梨树,‘老’‘中’‘青’三代都有了。”
11月18日,老余给记者讲述起了他家的三代“梨树经”。
老余家的“老梨树”,是其父辈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种下的。当时正值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不久,改革开放的浪潮在全国掀起,为让农民“吃饱肚子”又“怀揣票子”,苍溪县积极响应党的好政策,鼓励农户利用房前屋后的非耕地种植水果、中药材等农作物发展庭院经济。
老余的父母趁势将老屋前的边角地整理出来,并陆续拿出一部分承包地种上梨树。“家里人口多,种的庄稼只够吃饭,余钱基本要靠卖梨子得来。”老余回忆道。
那时,苍溪县已经有不少农户开始在自家庭院栽种雪梨,毕竟猪肉才卖9毛钱一斤,雪梨最高却能卖到3元钱一斤,很能“诱惑”人。家里200多棵雪梨树,盛产时每棵能收100斤左右。靠着卖梨的收入,老余的父母将老屋重新修整了一遍,并在这里让老余娶妻生子。直到1998年,老余与其弟弟一起外出务工,家里主要收入来源才发生转变。
在外务工的这些年里,老余与老梨树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每到授粉、修枝等时节,家里的一个电话,老余就要急忙往回赶;每到梨子成熟时,家里的一个包裹,老余就能在异乡尝到家乡的味道;每当梨子销路不畅时,家里的一声叹息,老余就会请朋友帮忙联系收购商……
期间,老家不断有改革、改变的消息传来:“每户建一口沼气池”“每户修一条进出硬化路”“‘庭院’改‘庭园’”“实施生态家园富民计划”“脱贫攻坚战马上打响”……这些消息让当初一心只想打工赚钱的老余有了丝丝动摇。
随着梨树的不断生长,家里的父母渐渐年迈。2016年初,接到父母需要人照顾的电话时,老余毫不犹豫地收拾好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现在国家政策好,我们挣钱的思路也要改一改。”
回到龙井村,老余遇到了两个问题。一是近些年全县雪梨销量有所降低,家里的雪梨树要不要砍掉一些,留出地来种其它水果?二是每家每户都在搞小庭园,自己要不要扩大种植规模?但万一生产过剩卖不出去怎么办?
在与家人商量和向当地种植大户请教后,两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老雪梨树不砍,小院改大园,新改土地拿来种植销量更好的翠冠梨。
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后,按照县建万亩现代农业产业园、村建一村一品示范园、户建产业小庭园的“三园联动”发展模式,龙井村以种植梨树为主,全村每户在家门口发展梨产业,同时在梨树下套种其它蔬菜。老余在政府的引导下,跟着市场走。
老余家的“中生代梨树”便是在2016至2020年种下的。那几年,他先后对承包地以及房前屋后的山坡地进行改土,种下雪梨100棵、翠冠梨200多棵,同时在树下套种萝卜、白菜、土豆、红薯等。
这几年,“中生代梨树”逐渐进入了盛产期。今年,翠冠梨更是迎来大丰收,2万斤卖了近6万元。
“之前是担心卖不出去,现在是根本不愁卖。”老余说他有自己的“卖梨之道”——不到成熟的时候,坚决不卖;品相不好的,绝不以次充好。
好品质口口相传,现在老余家的梨子还挂在树上时,就有北京、上海、成都等城市的客户打来预订电话。果园里剩下的梨子,大部分卖给收购商,小部分留给到龙井村旅游的游客。“全村梨树开花、挂果时,颇为壮观,来村上旅游的人也多。小庭园变成‘旅游园’,收入也就多了起来。”老余乐呵呵地说。
如今,“青生代梨树”刚种下,老余就开始畅想未来的日子了,他给在成都带孙子的老伴打去电话:“等这些苗全部挂果后,园子一年能收近6万斤梨,到时你就回来跟我一起打理园子吧!”
改革的春风吹拂老余家40多年,“三代”树干粗细不一的梨树在庭园里交错排开,自成一道风景。现在老余家每年卖梨收入超过10万元,他说,好日子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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